【陆花】暗幽兰(二)

【二】盐帮

 

依稀是朦胧的白光。

燥热的盛夏,知了的鸣叫让人更加心烦意乱。

水中深深浅浅地竖着许多木桩,有高有矮、有粗有细。每一根木桩的排列都是被人精心设计过的,然则并不是规整的等距离分布,甚至说不上是普通的直线,而是曲曲折折按照五行奇术摆了一个弯弯扭扭的圆。

汗水从男孩的面颊滑落,他双腿都绑着厚重的沙袋,额头泛起一阵潮红。

“你调息的时间太长了,”一旁的中年男子脸色严厉,“才这样一点太阳就受不了了吗?如果现在后面有敌人,你已经被追到了。”

“是,师父,这就开始!”男孩不敢怠慢,深吸了一口气,纵身跳上了水中的木桩。

第一根木桩很粗,在水中钉得也很牢固,男孩很轻松地站稳了身子。起步总是最容易的,但后面的木桩可就难了。男孩又吸了一口气,看准了下一根木桩又飞身跃去。可是这一根木桩又细又小,还插得很松,男孩的脚尖刚触到顶端,木桩就摇晃了起来,比之前几次还要厉害。男孩不敢停留,重心刚刚下落就又赶忙提气发力,往第三根木桩上跳去。

腿上的沙袋似乎越来越沉了,拉扯着身体向下坠去,男孩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保持住平衡。

“四、五、六……三十、三十一、三十二……”跳过的木桩越来越多,每跳过一根,男孩就默数一声。

有的木桩看起来很粗,其实钉得很浅,一碰就会摇摇晃晃根本不能承重;有的木桩钉得倒是很深,但顶端并没有露出水面,阳光和水影晃得刺眼,稍不注意就会踩偏……

师父到是怎么想出用这种法子来练轻功的?男孩心里嘟囔着,有一些敬佩,也有一些抱怨。

一路深一脚浅一脚,终于跳到了第一百九十八根。

“一百九十九、两百!”男孩终于从最后一根木桩上跳回了地面,冲着一旁的中年男子兴奋地大喊道:“师父,这一次我终于完成了!没有掉下去呢!”

“太慢了。”男人的脸上并没有赞许之色,看样子也不打算回应几句夸奖的话。

男孩垂下头,眼中满是失望,他本以为这一次,师父应该会满意的。自己从能在木桩上站稳,到可以绑着沙袋成功地跳完所有木桩,真的练了好久好久呢。

为什么师父总是这么严格?到底要什么时候他才会夸我呢?男孩不由自主地轻轻嘟起了嘴,不过很快就释然了:师父这么做都是为了我好,师父一直都可疼我了!嗯,师父最疼我了,我知道的!

这么想着,男孩的眼中又绽放出了光彩。

“师父,我再来一次!”男孩挺起小小的胸脯,喘着粗气又跳上了木桩。

太阳比刚才更烈了,明晃晃的晒得人头晕,连知了的叫声似乎都听不到了。

“一百六十一、一百六十二……”男孩越数越觉得恍惚,身子越来越重,双脚好像也已经不听使唤了。

“一百六十九……啊呀!”突然他脚下一滑,整个人就朝水中栽去。

“小心!”几乎是在同时,岸上的男人也叫了出来。

身子在往下坠,然而并没有落入水中,感受到的,是熟悉而强劲的臂弯。

“师父……”男孩喃喃地唤着,有些愧疚。

“一点太阳就晕了,之前我不在的那一个月,你练功是不是偷懒了?”男人口中责备着,手上的力道却一点也没有减轻。就在刚刚那一刹那,他如疾风般跃入水中接住了男孩,将他紧紧地搂在怀中。

水并不算深,男孩也并非不识水性,但毕竟,是体力透支了。

“师父,我没有偷懒,我每天都有好好练习的!刘伯可以作证!”男孩辩解着。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男人不置可否地回答道,“先回去,我叫刘伯给你熬一碗凉茶消暑。”

朦胧的白色……朦胧的微光……

然后是另一个男人的脸,要温柔许多的笑容,以及一勺入口微甘的凉茶。

甜甜的,好喝……

甜味在舌尖消散,男人的身影也越来越模糊,终于融入了那片白色的光芒之中……

取而代之的,是李老三一声中气十足的叫喊:“宋兄弟,陆大侠和花公子来啦!”

眼前的人影和白光都彻底消失了,意识被拉回现实。

宋青定了定神,只见李老三领着两个人正快步向自己走来。

宋青虽然从来没见过陆小凤,但也知道他有四条眉毛,所以那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一定就是陆小凤了,而在他身旁的,一定就是花满楼。

宋青理了理衣冠,走了上去,抱拳道“陆大侠、花公子,久仰大名!今日一见,实则三生有幸,在下宋青,是邵州盐帮新上任的帮主,还请二位多多指教。”

话说得很礼貌,但不免有些客套。不过对于第一次见面的人,宋青也实在想不出什么特别的问候方式。

于是双方都在这样的客套中打过了招呼。

陆小凤上下打量着宋青。钟老帮主已经下葬,宋青当然也已不着丧服,但他头上依然系着白纱,脸色平和却掩不住眼中流露的悲怆。陆小凤觉得这样的悲怆并不像是装出来的。他也不是没有想过钟甫之死可能是宋青所为,毕竟夺权篡位在江湖上并不稀奇,但看到宋青本人之后,他觉得自己在一瞬间也被这样的悲怆所感染,如果这样的感情都不能算作真实,那宋青的戏,演得可真是太好了。

 盐帮的总舵临河而建,就在前面不远。若大的宅院本就年岁久远,屋瓦的色泽早已斑驳,又遇上主人不幸,处处高挂的黑纱白绫,更凭添了几分萧索。

宋青把陆小凤等人迎进了府上,边走边做了一些简单介绍。他甚至没来得及叫大家去厅堂坐坐,就迫不及待地领着众人行往内院去看那案发现场。

有一瓣粉红从内院的墙边飘落。

“桃花。”花满楼忽然开口。

果然一墙之隔,别有洞天,外院还未摆脱死亡的阴影,内院却一片桃花妖娆。

一丛丛、一簇簇,在阳光下千娇百媚,这是一种旁若无人的妖娆,仿佛不合时宜,又仿佛在暗示着轮回中的生生不息。

陆小凤不由侧头看了看身边的花满楼,此刻他脸上并没有过多的表情,不知道这桃花二字中,是对死亡的敬畏更多,还是对生命的赞誉更多?

人呐,为何总是如此执着于生死呢?

 “陆大侠,你看这桃花如何?”宋青忽然停下脚步,问得别有深意。

“很美,很美。”

“师父的房间便在这桃林之中,陆大侠您先请。”宋青故意让出路来,让陆小凤先行。

虽然搞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陆小凤还是欣然走进了桃树间,边走嘴里还边哼哼:“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人影渐渐没入花枝之中,落英缤纷、尽显飘逸。清风拂来,扬起数点花雨,花满楼竟忽然觉得有些醉了。末几,他正想开口说什么,却发现陆小凤又沿着原路走了回来。

“这路怎么……”看到自己走回了原地,陆小凤也是一愣。

面前的三个人却是不约而同的地会心一笑。

“喂喂花满楼,他们笑我就算了,你怎么也跟着笑?”

“我笑你明知是个坑,还偏往里面跳。”花满楼轻轻摇着头,转向宋青,“如果在下没猜错的话,这院内的桃花、山石、小径……一切都是按照五行奇术精心设计,一般人怕是进不去也出不来。”

“花公子真厉害!”宋青不由赞道,边说边领着众人往里走。他时而沿着青石小路,时而踩进芳草丛中,这院子确实玄妙,看似曲径通幽,实则无路可走,看似山穷水尽,复又柳暗花明。而且院子的面积也比看上去的大了很多,说是内院,其实一路沿江占了十几亩岸滩。

“这院子是师父一手布置监造的,花木山石的位置都能变换,除了五行八卦,还蕴藏了东瀛幻术,一般人想要进出,不是宋某自夸,那还真是比登天还难。”宋青说着,眼中不禁升腾起一丝自豪,然而这丝自豪却像流星划破天际一般,稍纵即逝之后便堕入了无底的黑暗。

陆小凤何等聪明,只是轻轻扫过宋青眸底,已然捉住了他的心事,于是淡淡地接着下句说道:“所以,那晚上行刺钟老帮主的,若不是个精通五行幻术的一流高手,便是有内鬼带路。”

“是。”

“敢问知道这院中玄机的又有几人?”

“就只有师父、在下和在帮里当了三十年管家的刘伯三人。刘伯本来就有疾病缠身,师父他老人家走后他悲痛过度,没几天也跟着去了。”

“疾病缠身又悲痛过度?”

“正是,刘伯肝上有些毛病,这病没什么征兆,所以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基本没法治了。”见陆小凤略有沉吟,宋青又补充道:“刘伯跟着师父的时间比我还长,三十多年一直忠心耿耿,我就是他从小带大的。他不会武功,只管内务,生意上的事情也从不过问。师父他老人家无妻无子,这些年衣食起居全靠刘伯一人照顾。刘伯的为人帮里上下都很清楚,他跟我和师父,就像一家人一样,所以宋某敢以人头担保,刘伯他绝不会做出这等不义之事!”

真的不是内鬼?陆小凤正自思量,不觉已经走到了桃林的深处。

在桃花的簇拥之中,有一栋古朴的灰色小屋若隐若现。

“这就是师父的房间了。”宋青边说边领着众人走了进去。

或许是因为钟甫死后这里一直无人居住的缘故吧,明明是很宽敞的屋子,却愈显死气沉沉。为了保护遗留的线索不被破坏,宋青这些日子都没让人靠近这间小屋,所以现在屋中陈设还维持着钟甫遇害时的原样。

陆小凤扫视了一下屋内,果然并没什么打斗的痕迹。不管是墙上的字画还是紫檀木的桌椅,都规规矩矩的摆在原地、毫无生机,唯有床头和书架上的几盆兰花,开得清高淡雅,颇有遗世独立之感。

宋青见陆小凤盯着那兰花,也不由触景生情,怔怔地说道:“师父生前最爱兰花,他总说君子如兰,当抱节守芳、不与世俗合污。可如今这兰花开得正好,他人却先走了……”说着声音竟有些哽咽。

陆小凤听他说着,忽然觉得有些惭愧:刚才在舟中自己果然太自以为是了,看来这李老三的话并没有错,这位新任盐帮帮主的身上果然一点桀骜不驯的江湖气也没有,反倒像个四书五经里钻出来的探花郎。

  “这屋里的东西都还与那晚一样,没有动过。各位请看这窗户,”宋青整顿好心情,走到窗前,“当夜是我第一个发现师父遗体,那时窗户大开、冷风肆虐。师父最近头疼、不喜吹风,所以夜里从不开窗,这显然是有人从外面破窗而入。”

“这样看便不会是熟人所为了。”陆小凤走上前去,仔细查看着窗框,上面破损的痕迹的确是由外向内因人为所致,与宋青的推论两相印证。

“不过这也正是我疑惑之处。当夜我进屋之时里面的蜡烛尚在,但烛火却已经全部熄灭。若不是熟人所为,又何苦遮遮掩掩多此一举?”宋青边说边伸手指向窗户纸上的几处小孔,“陆大侠你看,这些小孔明显是银针穿过后留下的,我在蜡烛旁拾到了五枚银针,想来凶手就是从窗外先用这些银针打灭了烛火吧。”

陆小凤凑上前去看了看小孔,对宋青道:“可否让我看看那些银针?”

“当然。”宋青当即从怀中掏出一根针来递到陆小凤面前,“这一根我是随身带着,本来想从它身上找出些线索,奈何这银针实在太普通,一般店铺都能买到,是以来源为何根本无迹可寻。”

陆小凤接过银针上下打量了一番,的确如宋青所言,毫无特别之处,针上也没有淬毒。看来凶手是早有防备,一点把柄也没留下。

陆小凤把银针还给宋青,托着下巴问道:“既然不像熟人所为,那你们为何又会怀疑起柳帮主?我曾听闻盐漕两帮关系一向很好,那为何要怀疑老友漕帮帮主,搞得两帮差点兵刃相见?”

话音刚落,花满楼暗自一扯陆小凤衣角,示意他说话这么直接,或许会惹得宋青不悦。

好在宋青倒完全没有生气之意:“陆大侠有所不知,师父性格是有些孤僻,但他洁身自好,从不与人结怨。漕帮虽然与我们多年交好,但自从两年前朝廷整治漕运,他们的生意就一落千丈,漕帮内很多人都急红了眼想要插足盐运、分我们盐帮一杯羹。柳帮主虽然表面上不说话,但背地里怎么想,谁也不知道。所以我和帮中兄弟思来想去,觉得多半就是他们暗中搞的鬼,杀害了老帮主,好强占我们盐帮的生意!”

“宋帮主,老帮主之死疑点甚多,你这样,未免太过武断吧。”

“证据当然不止这些,老帮主遇害当晚,有兄弟亲眼看见漕帮帮主柳竹吟在与本帮一街之隔的巷子里出没!”宋青言辞凿凿,“现在帮中兄弟群情激愤,也由不得我不信。”

“竟然有这等事。”陆小凤摸摸胡子若有所思,“那我们现在就去会会这柳帮主吧。”


——待续——

今日除夕,祝大家春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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