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花】暗幽兰(十二)

【十二】木佛

 

太阳已经完完全全地沉了下去,夜色悄然弥漫,而邵州府衙里却是灯火通明。

灯火通明,是有重案知府在挑灯夜审?

当然不是。

厅中只有两个人。

两个人,和一张圆桌。

圆桌上摆着四道菜:一道东北的黑熊掌、一道松江的四鳃鲈鱼、一道蜀中的清炒苦笋、一道闽粤的燕窝粥,当然,还少不了一坛陈年的桂花酿。

“孙贤弟,你真是一点也没有变呐。”一个圆润的声音响起,“孙贤弟,果然还是叫你一声‘贤弟’来得亲切。咱们哥俩五年不见,今日一定要喝个痛快!来,哥哥先敬你一杯!”说罢就听咕噜一声,酒已下肚。

“唐大哥你真是太客气了,这次我盘桓府上、劳你款待,该我敬你才对!”说罢也是滋溜一下,一饮而尽。

“哈哈哈,你我兄弟,说什么客气。哥哥家便是你家,这几日别见外,只管住得舒服,想要什么尽管开口!”

“既然唐大哥你这么说,那做弟弟的我也只好却而不恭了。”

“哈哈哈……”

笑声回荡,两人举觞接杯、你来我往,一坛桂花酿,不觉已经喝完了大半。

“孙贤弟,我给你看看我准备的寿礼。”“唐大哥”又吞下一口酒,抿了抿嘴唇,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樽黑乎乎东西。

“孙贤弟”定睛看了一眼,道:“乌木佛像?”

“你再仔细看看。”“唐大哥”嘿嘿一笑,把佛像递了过去。

“孙贤弟”接过佛像认真端详起来,这是一樽雕工精细的弥勒佛像,弥勒佛腆着大肚子笑得十分喜庆,黝黑的乌木在岁月的沉淀之后也显现出了温润的光泽,似乎真透着三分佛性。再细细用手指摩挲,纹理可触,木感十足,的确是件好物。

“咦?”手指摸到佛底时,“孙贤弟”突然一皱眉,“这?!”

指尖意外地碰到了一处小小的凹槽,他用力往外一拉,竟抽出了一个暗格。原来这弥勒佛的大肚子,里面已被挖空了。

“怎么样,这寿礼不错吧?”

“不错,非常不错!唐大哥真是心思缜密,小弟佩服!来,我再敬你一杯!”

“哈哈哈,来,咱们一起!”

又是一阵笑声响起,酒宴继续,两人沉浸其中,谁也没有发现窗外还伏着一条人影。

 

三日之后,邵州城外。

桃李夹道,落花满径。

六个精壮结实的镖师护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木头箱子踏着春泥稳步前行。箱子居中,六人前后左右则正好围城一个方正,队形简洁整齐却颇具防御力,显然平时都是训练有素。

镖师们个个精神抖擞,边走边机警地环顾着四周,眼神犀利如同秃鹰在搜寻猎物一般。

不过有个人却是例外。

这人脚跨黑鬃马,背负九环刀,行在队伍最前面,乍一看虎背熊腰,仔细瞧却是双目无神。此人正是邵州大兴镖局的总镖头李问山。

李问山心不在焉地拎着缰绳,一脸愁眉不展,时不时还长长地叹出几口气。他本来并不想走这趟镖,但这是一个月前便说好的生意,不可言而无信。更何况这镖的主人,还是邵州知府唐德。

下个月是国舅爷五十大寿,这镖便是知府送上京去的寿礼。皇后娘娘现在正得宠,国舅爷当然是人人都要巴结的。

镖车上一面镖旗高高地竖着,可惜春风太过温柔,旗面招展不开,那无力拉怂下来的样子就跟李老三一样的垂头丧气。

一路上京,官道平坦,大路两边又多是农田,一马平川并无藏身之所,照多年的经验看,几乎没人会选在这种地方劫镖,所以这阵子应该很安全。

李老三回头瞄了一眼身后的木箱,感觉并不是很沉,外表跟普通的木箱也没什么区别。李老三对箱子里装了什么金银珠宝并不感兴趣,他只知道这趟镖要是押丢了,知府大人找起麻烦来,今后在邵州的日子就别想好过了。

可即使这样,他仍旧然提不起精神。

柳竹吟失踪已经三天了,生死未卜,李老三只要一想起她就心如刀绞。他现在很恨自己,一恨自己脑子太笨,钟甫死的时候一头浆糊,什么忙也帮不上;二恨自己当初为何要去找花满楼,引狼入室,悔之晚矣……当然他最恨的还是花满楼。花满楼出了醉仙楼后就不知所踪,先别说打不打得过,如今是要找他报仇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找。这三日来,李老三是天天都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一想到花满楼,就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割了他的人头盛酒去祭奠钟柳两位帮主。

微风拂过,扬起数点花雨,本来风景大好,李老三却是如鲠在喉,他正满腔愤懑无处发泄,忽然抬头一看,一位白衣公子正翩翩然地立在路中间,不是花满楼是谁?

李老三一愣,以为自己眼花了,赶忙揉揉眼再定睛一看,这次看清楚了,面前的大活人的的确确就是花满楼。

“好呀花满楼!我正愁找你不着,你却自己送上门来了!”李老三一声大吼,声势骇人,就如山洪暴发一般。声音起时,他整个人也从马背上腾空而起向前猛扑,转瞬间翻身抽刀、凌空竖砍,出手干净利落、一气呵成。胯下黑鬃马被他吓着,一声嘶鸣颤巍巍还未落下,李老三明晃晃的刀锋就已逼到了花满楼头顶。

“李总镖头何必这么大火气……”

花满楼边说边将折扇一横,顺着来势双手一沉一散,李老三只觉得刀下一空,竟似砍上了一团棉絮,千钧之力无处可泄,整个人只得跟着惯性向前栽去。也亏得他血气刚猛,栽到一半竟硬生生倒提起一口气稳住了脚步,要是换作别人,现在肯定已经摔了一嘴狗啃泥。

“李总镖头息怒,花某这次来,并不想与你动武,只想向你借一样东西。”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李老三又气又急,眼中喷火,声音如同虎啸,震得道边桃李都簌簌发抖。

花满楼一听这话,不禁哑然失笑:“我与你无冤无仇,要你的命来何用?”李老三这句话,说得他真跟个拦路抢劫的山贼一般。

“你要我的命没用,我要你的命可有用!”李老三怒火中烧,也顾不得自己说话到底有没有逻辑,一声大吼挥刀又对准花满楼胸口砍去。

花满楼见他杀气腾腾,不想硬碰,于是身子一晃,朗声道:“李总镖头,既然你不愿意借,我就只有自己动手取了,失礼之处,请多包涵。”话音未落,人已飘到了木箱旁边。

同行的镖师们早就武器出了鞘,一见花满楼过来,瞬间一拥而上,把他围在了中间。

这些人虽然勇猛,但武功却是一般,对付普通的山贼绰绰有余,可哪里能是花满楼的对手。花满楼轻轻一拂袖,以足为轴,身子一转,双掌划出个弧形,内力所及,如巨浪覆舟,掌风震得众人直往后退。

别人后退,李老三却在奋不顾身地往前冲。他现在一口气憋在胸口,九环虎头刀越砍越烈,就像铁了心要跟花满楼同归于尽一般。

花满楼见状,灵机一动,一个箭步贴到右边的镖师跟前,随即伸手抓住那镖师衣襟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作势就要朝李老三抛过去。

李老三刀舞得正太猛,生怕闪避不及伤了自己人,只得闷哼一声向左边一挪。

花满楼趁着这一刻空隙,松开手上的镖师回身冲着木箱就是一掌,箱子上的铁锁当啷一下应声而裂,木箱盖子也翻了开来。

木箱里的东西并不算多,可每一样都价值连城,有和田美玉,有南海明珠……每一样都被人用上好的丝绸精心包裹着规规整整地摆在小盒子里。花满楼伸手一探,珠玉玛瑙一样没拿,只拣了一樽看似毫不起眼的乌木佛像。

“李总镖头,我先走一步,告辞了!”

花满楼边说边把乌木佛像放入怀中,他脚下生风,一句话说完人影已经模糊在了桃李之中。

李老三顾不得周身疼痛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可是花满楼已去得远了,李老三自知轻功不济,追不上他,握紧了刀柄却也无可奈何。不仅报不了仇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镖被大仇人劫走,这滋味,真不好受。

 

邵州府衙,内堂。

知府唐德望着宋青送过来的一大叠银票,慢条斯理地捋了捋下巴上那一戳刚精心修剪过的山羊须,开口道:“总之依本官之见,花满楼蓄意杀人、目无王法,本应升堂问罪,奈何他为人狡诈武功又高,现在夹起尾巴一躲就无隐无踪,大家一时半会儿也抓不到他。但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花家唯利是图,藐视本朝例律,有损皇上天威,这邵州的盐运之权是断不能再交给他们,不知道孙大人对此事有何看法?”

“唐大人说得极是,本官也正准备上书朝廷,免去花家在邵州的官商之名。”答话的人正是新上任的盐运使孙理,他长着一张马脸,颧骨高高凸起,显得十分干练。

“你我兄弟,果然心有灵犀。”唐德望着孙理,忽然哈哈笑了起来,他身形富态,肥头大耳、厚唇圆脸,这一笑,那双本来就不大的双眼更是眯成了一条缝,“来,前几日我喝得还不够尽兴,今天公事说完,我这就叫下人再去拿几坛好酒,跟你继续聊个畅快!”

原来唐孙二人,本是同乡,年少时跟了同一位先生读书,之后一起上京赴考又同榜及第,只是宦海沉浮,分散东西,如今机缘巧合,竟又聚到了一处。

酒端了上来,还附着一碟小菜。两人晃着酒杯你一言我一语,叙旧叙得正酣,忽然门口一阵轻风略过,堂中赫然多出了一个人。

两人都是一惊,然后异口同声地大叫起来:“来人啊有刺客!”

“刺客”倒是出奇地规矩,居然就这么动也不动地站在堂中,等着他们叫完,再等着一群衙役冲过来拔刀把自己团团围住。

“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唐德见手下的衙役都来了,底气也跟着上来了。他定了定神,嗔目一瞪,大喝道。

“在下花满楼。”堂中的“刺客”风度翩翩一拱手,“两位大人不要误会,在下并不是什么刺客,只是想来归还一样东西。”他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了一樽色泽黝黑的乌木弥勒佛,这正是他刚刚从李老三那里劫来的。

唐德和孙理看着这樽乌木佛,心中俱是咯噔一下。

“两位大人,在下站了许久,腿有些酸,不知道可否坐下?”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花公子你请坐……还有你们,都退下,快退下去!”唐德闻言慌忙地斥退了众人,强挤出一脸笑容把花满楼往上座迎去。

刚刚还趾高气扬,一眨眼便点头哈腰,知府大人的脸色变得比翻书还快,花满楼不禁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不过也好,要是知府大人刚正不阿,又怎么可能为自己所用?

“两位大人,这乌木佛在下就还给你们了。”花满楼说着把乌木佛往前一递。

唐德见状,正想伸手去接,却听花满楼声音一扬:“但是两位给国舅爷的密信,我就先帮你们收着了。”

听到这话,唐德手一哆嗦,竟然接了个空。弥勒佛“啪”地一声摔在地上,肚子顿时断成了两截,裂口中空,清晰可见。

其实这次上京贺寿本来就只是个幌子,一箱子金银珠宝,也不过就是为了掩饰木佛之中的密信。近两年皇上对皇后宠爱有加,国舅爷也跟着得势。羽翼渐丰当然胃口也会变大,一个国舅的头衔怎么填得了胸中欲壑万千。而一直独掌大权的三朝元老当今丞相他老人家,也早看出有人对自己的权威虎视眈眈。一山容不下二虎,现在两边都在暗地里拉帮结派,卯足了劲誓要斗个你死我活。如此形势之下,朝中官员大都望风而行,各自站队。唐孙二人觉着丞相耄耋之年估计命不久矣,于是就是把宝押在了国舅爷身上。木佛里的密信,便是准备送上京给国舅爷表忠心、一同设计弹劾老丞相的。

唐德望着空空的木佛不由脸上一阵惨白、心里打鼓,这封信要是落在了丞相手上,自己不仅升官发财无望,搞不好连小命也得丢掉。可毕竟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他还是强忍着嘴角的抽搐,硬生生地挤出了一个笑脸。他知道花满楼来找孙理和自己,必定跟盐运和盐漕两帮有关,只是不知道花满楼野心有多大,会开出什么样的价码。

“花满楼,既然信在你手上,想怎么样,就直说吧。”一直默不作声的孙理沉不住气了,他性子比唐德急躁,在一旁早就鼓圆了双瞳一脸铁青。

“孙贤弟……”唐德瞟了一眼孙理,示意他切不可胡乱说话。把柄落在别人手上,唐德是生怕惹怒了花满楼,连忙斟了一杯酒,双手呈到他面前,“花公子,您先喝杯酒,大家都是朋友,有话我们慢慢说。”

花满楼当然不会生气,他微微一笑,接过唐德的酒:“花家只是一介商贾,家父家兄都是本本分分的生意人,对朝中党同伐异,并没有任何兴趣。可是最近因为邵州盐运的事情,竟有人陷害在下、污蔑花家,花满楼实在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想请二位大人帮个忙。”

“查明真相是本官的责任,花公子既然受人陷害,本官自会还你一个清白,花公子不用担心,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唐德官服一顺,字字道貌岸然。

“在下客行邵州,至今未找到一个落脚之地,不知道可否在大人府上借宿几日?”

“好说好说,本官这就叫人去给花公子收拾一间上好的客房。”

“多谢唐大人。”

花满楼抿了抿口中的酒淡淡一笑,这酒味纯气正、浓而不烈,的确是好酒……

 

话分两头。

且说这李老三丢了乌木佛,脑中一片混沌心中也没了主意,立在道边傻愣了一个时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回城跟知府大人谢罪。

他失魂落魄地来到府衙,府衙上下跟他都是相识,见他这副摸样心底大都估摸出了怎么回事。于是大家也不敢怠慢,一边软言安慰,一边领着他就去见知府。

唐德和孙理已经喝完了酒,现在正在厅中喝茶。上好的武夷山大红袍,香气清爽,入口回甜,小酌之后来一壶,真是醒酒提神、让人通体舒泰。

可惜李老三只爱喝酒不爱喝茶,所以他闻不出这幽幽的茶香。但李老三的眼睛却很好使,所以他刚进门就傻了眼。

唐德正满脸赔笑地给花满楼斟着茶。

“花满楼!……唐大人……这……花……”

李老三一见花满楼就血气上涌,可又搞不明白为何知府要对他如此恭恭敬敬,满心不解变成舌头打结,一句话硬是卡了半天说不清楚。

唐德倒是反应灵敏,一见李老三就知道他要干嘛,于是笑眯眯地温言道:“李老弟呐,这位花公子可是我的好朋友,今天的事我已经知道了,纯属一场误会。李老弟你今天一大早就出城,现在一定也累了,不如早点回去休息吧,我这寿礼改日再送,不用着急。”说罢又叫人拿来了一坛陈年女儿红塞到李老三手上,说是叫他带回去犒劳同行的镖师。

唐德这话,摆明了就是送客。李老三傻瞪着双眼,觉得头有些懵,脚也挪不开步子。

“李老弟,还不快回去歇着?”唐德见他不动,催促道。

“多谢、多谢唐大人……”李老三只好干巴巴地应了一声,灰头土脸地走了。他虽然恨极了花满楼,可也没有傻到在知府面前与其“上宾”大打出手。花满楼怎么突然就跟两位大人成了朋友?他百思不得其解。然而知府大人看来并无意追究他押丢了寿礼的责任,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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