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波】千里传音(终)

我好像得了一到最后一章就想坑的病……不过总算没坑,真好……

(十)

夜色渐浓,但小荷村今晚却特别热闹,平时安安静静的街道上突然多了许多小摊,还有穿着彩裙新衣的男男女女,三五成群、有说有笑。

龙溟和凌波走在田间,忽见迎面过来了一头老牛,一个七八岁的牧童骑在牛背上,正往牛角上挂着野花。花朵五彩缤纷,红白紫黄粉,什么颜色都有,花里胡哨地穿成四五串,大大小小歪歪扭扭全挂在两只牛角上,跟着老牛一步一晃悠。微风拂过,余得一地清香共花瓣散落。

龙溟还头一回看见往耕牛角上挂花环的,而且还花花绿绿这么多,挂得不伦不类,心中不由好笑,转头对凌波说道:“自古都是女儿家对镜贴花黄,原来耕牛虽老,也能宛转牛角。”

“你有所不知,这是中原习俗,叫做‘为牛庆生’,”凌波解释道,“传说中老牛牺牲自己成全了牛郎织女,所以每年七夕大家都会在牛角上挂上花环,以示感谢。”

“七夕呐……”龙溟眼中噙着笑,意味深长地托起了下巴。

“嗯,今日七夕。”凌波轻轻点了点头。

三寸清辉洒下,衬得一片岁月静好。


“原来中原还有这等习俗,以前我只在书中读过穿针乞巧与喜蛛应巧,果然不出户不足以知天下,世间之事、民生百态,还是只有自己躬行万里、走走看看,才会知晓。”

“中原地大,幅员辽阔,各地习俗不尽相同,你要是对中原风土有兴趣,以后我们关中岭南、鲁豫秦淮,尽可以多去些地方。”

“我们?”龙溟敏锐地捕捉到了两个字。

凌波一愣,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抬眼去看龙溟,果然那一脸似笑非笑又与昨晚无异,于是索性岔过话题不去理他,伸手往前面小溪一指,继续说道:“你看那水中漂的,一点一点星火一般,都是河灯。这也是中原习俗,大家担心天太黑牛郎织女一年一会看不清鹊桥,便点上这一盏盏河灯,为他们指路。每一盏的河灯,除了祝福,还都承载了点灯人的一个愿望,人们向织女祈祷,作为答谢,织女则会将这灯中所托的愿望实现。”


龙溟顺其所指望向那一盏盏顺流而下的河灯,微微一笑道:“凌波,你可有什么愿望,不如我们也去放一盏河灯?”

“不用了,”凌波摇摇头,“我并没有什么愿望,修道之人本该无欲无求,况且现在这样已经很好,我已知足,不敢再妄求更多。”

“真的吗?”龙溟狡黠地一笑,“在我看来,你的愿望可有千千万万,就我所知,至少也有三个。”

“哪三个?”凌波好奇地问道,连她自己一时也想不出的愿望,不知道龙溟怎么能一下子想出三个。

“一愿天下清平,二愿令妹安康,三愿嘛……”

“三愿什么?”

“三愿我所寻之物,能够尽快找到。”

“你真是……”凌波垂下头。

“怎么,我说得不对?这三样,有哪样是你不愿?”龙溟笑盈盈地望着她,“别人许愿,都是求富贵、求前程、求姻缘,只有你,从来不想着自己,愿的都是他人所愿,求的都是他人所求,所以你口中无欲无求,心中的愿望,却又何止千万?比如现在,你一定在希望这溪中每一盏河灯所载的愿望都能实现,对吗?”

“强词夺理,你自己不也是一样?”虽是默认,凌波却不甘心,话锋一转反问道,“你说你要找的东西,许多人的性命都指望着它,难道又是为了你自己?”

“哈哈,”龙溟听她这么一说,不禁朗声大笑起来,一脸豪气干云,“我心中所求,不但不比你少,反而比你更多,我就是贪心至此,却又如何?”

“哪有你这样说话的,明明是好心,都被你说成了坏事……”凌波不与他胡搅蛮缠,说道,“既然你所求甚多,不如让我去买一盏河灯与你,如何?”

“不用了,”龙溟学者她的口气摆摆手道,“事在人为,许愿不过是个寄托,胸中有宏愿固然是好,可光许愿有何用?成与败,靠的终归还是自己。”

凌波知他此行身系匪轻,于是也正色起来,温言道:“所谓自助者天助,你有如此决心,苍天定然知晓。”

龙溟笑了笑,暗暗握紧了拳头道:“管他苍天知不知晓、助不助我,该走的路,我都一定会走下去!”


 

两人边走边聊,不一会儿就穿过了瓜田,走到了客栈之前。

凌波忽然想起什么似得,放慢了脚步。

“怎么了?”龙溟见她面色踌躇,心想她多半又在捣鼓些理由,叫自己不要睡那柴草。

果不其然,只听凌波缓缓开口道:“昨夜你一定睡得不好,不如今天早些上床休息,我现在再上山一趟,老伯之事既了,我也得去向蒲公英们道声谢谢。”

龙溟心中暗笑,这点小算盘他可不会乖乖就范,何况今日七夕,人人都是出双入对,哪有他一人独守空房的道理。

“我也去。”龙溟简简单单抛下三个字,笑得一脸人畜无害,可那绵里藏针毋庸置疑的口气,凌波却听得明白。她心知说不过他,于是也不再坚持,祭出凌云拨月说道:“我们还是御剑过去吧。”

龙溟本来得意洋洋,一听“御剑”二字,瞬间心中叫苦不迭:真是百密一疏,午后两次御剑,他都故意让别人站在中间,好跟凌波隔开距离,没想到皓月当空,还要再跑一趟。早知如此,自己刚才就该买根发钗或是扯上二尺头绳送给凌波,一来聊表心意,二来也能免了这秀发拂面之苦。

“龙溟?”凌波祭好凌云拨月,却见龙溟迟迟不动,不免有些奇怪。

“来了。”龙溟正了正衣襟,昂首阔步,站到凌波身后,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

 

天高月朗,晚来风急,幸好山腰草甸并不太远,龙溟的苦头也没吃太久。

月色下的草甸茫茫一片,仿佛冰肌玉骨上又笼了一层银白色的薄纱,若隐若现之间眼波流转,比白日里更多了一份神秘旷远。

蒲公英们仍都顶着绒乎乎的脑袋亭亭地立着,夜风轻起,那熟悉的呼声又随之萦绕耳边——

“小桐,你在哪里?”

“小桐,姐姐给你买了糖葫芦,你快回家吧!”

即使在空无人迹的夜里,这微茫的呼声也不曾停息。

听着这呼声,凌波眼前不禁浮现出了六十年前那个小女孩单薄的身影。这一声声的呼唤,最初是从哪里传入蒲公英耳中的呢?是在云平峰山村尽毁的熊熊烈焰之中,还是在这三岭四十二峰的某个偏僻角落之中?或许是暴雨,或许是残焰,或许是乱石荆棘中一次次跌倒又爬起时的悲伤与固执……到底是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这细弱却执着的呼唤深深刻入了蒲公英们的脑海之中,随着风一代一代的传了下去,传到了这里?

不,这些都不重要了吧……凌波望着一地星点,心头不由涌起了一股温湿的暖意:重要的是,他们已经团聚!


凌波仍像昨日来时一样,蹲下身子,对着一地蒲公英说道:“小桐已经找到了,谢谢你们,谢谢!”

风又起了,这一次,腾起的是千万微茫的欢呼。

“小桐找到啦——”

“小桐找到啦——”

“找到啦——”

欢呼声一叠一叠如海浪拍远,终于消失不见。


“多亏了这些蒲公英们,六十年复一日,才能换得林老伯姐弟重聚。”凌波站起身来,眼中是敬、是谢、亦是感动,“多么微小又顽强的生命,却凭着一代一代地不懈努力,完成了连人类也少能完成的奇迹。”

“它们并不弱小,其实人和蒲公英,都是一样。”龙溟凝视着风中渐去渐远白绒,忽然想起了大长老,大长老看待人类就如同人类看待蒲公英,他常说人类如蝼蚁,但龙溟却并不这么认为,“和仙、和魔、和妖比,人不也是朝生暮死吗?与这些蒲公英何异?这世上哪来绝对的强与弱?一个人可以轻易的一脚踩死一片蒲公英,或者放火烧山将其挫骨扬灰,但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来年它们一样会在灰烬中重生,漫山遍野长得比之前更加茂盛。人类真的比它们强大吗?”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凌波沉吟着,她并没有觉得自己生而为人便高高在上,相反正因为自己相对“强大”,她才更希望竭尽所能去保护“弱小”,然而纵然是这份心意,不也依然是建立在自以为是的“强大”之上吗?

“你之所见,总是与众不同。所谓生命,的确不该有强弱之分,生命皆是平等,所有的生命都值得去敬畏。”

龙溟没有接话,此刻他心中所想,全然在另一件事上:有一点大长老并没有错,一个魔族可以轻易战胜一个人,但是,当“一个人”变成“天下人”之时,他们就会像这春风吹又生的漫山的蒲公英一样,倾全夜叉之力也难以征服。所以夜叉大军突入人界,实乃下下之策。且不说辟道神魔之井时一定会阻力重重免不了一场血战,就算争得方寸天地定居人界,其后也必然会面对各种侵扰,不可能安安逸逸繁衍生息,更有甚者或许百世不得安宁——所以孤一定要尽快找到水灵珠!孤但有一日尚在,就绝不会让夜叉冒如此风险!


星汉灿烂,夜风微凉,龙溟的眼中却是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潮汹涌,就如同那未知的星空一隅。

凌波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这样的眼神她已不是第一次看见,有时看得久了,竟会像被什么东西掐住脖子一般,压抑得透不过气来。

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所以只能这样沉默地陪他站着。

站了良久,凌波见他眼中终于风平浪静波澜尽去,这才开口问道:“回去吗?”

龙溟一笑,忽然打直双臂伸了个懒腰,仰面朝天就朝地上躺去:“你不是也说我昨晚睡得并不舒服吗?此处幕天席地,比那客栈可好上百倍,若在此小憩一夜,还有星河相伴、嫦娥在侧,如斯快哉,回去作何?”

凌波见他兴致起来,心下也是宽慰,于是盘膝坐到他身旁,仰头静静数起了满天星子。


银河恍若一条银白色的游龙蜿蜒天际,满缀着鳞甲一般闪闪发光的星星。凌波记得有人曾经说过,每一颗星星都是一颗生命,每一颗星星背后都有一个故事。那么此刻汇聚在银河之中的,有多少生命、多少故事呢?这些故事是悲是喜?是曲折离奇还是平铺直叙?是怎样的开头、又是怎样的结尾?又或许,正是因为所有的未知蕴含着无限的可能,才使得星光更为璀璨吧。

“原来静心观看,银河也可以如此之美。”龙溟躺在软软的草地上,也在眯着眼凝望银河,难得一次,他很享受夜晚的宁静安祥。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凌波轻轻吟着。

龙溟听着不由打趣道:“你何时也变得这般多愁善感了?”

“我只是很喜欢这一句而已。乐府十九首,朴实无华,却为五言之冠冕,每有思及,总不免为之所触。”凌波的目光仍向着那浩瀚的星海,“只是人生于天地,死后也该魂归天地,牵挂太多,不过徒增执念而已。”

“非也。”龙溟朗声笑了起来,“没有执念,牛郎织女哪得一年一会?没有牵挂,人生在世又有何意义?”

笑音未落,凌波只觉得一丝温热窜上了自己小指外侧。

龙溟的指尖若有似无地贴了过来,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凌波侧头去看他,只见他仍是眯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星空,似乎根本没有在意自己。整个星海都映在他眸中,广阔悠远、包络万千,明明熠熠生辉看着近在咫尺,却是摸不着、触不到、深不可测、遥不可及。

他的人,就如同这幽邃无垠的星海一般。

凌波觉得自己看不透他,不仅是这一刻,在很多时候,自己都看不透他。他总是那样彬彬有礼,把嘴角微笑的幅度控制得恰到好处,似乎想要掩饰什么,却又像是在诚心坦白“我有事隐瞒”。偶尔一次,他也会一言之故怒发冲冠,让凌波觉得莫名所以,却真实无比。他有心事,且心事深重。那件事一定与他家乡干旱有关,却似乎又不止家乡干旱那么简单。不,不管是什么事,既然于苍生无害,自己就应该帮他,何必刨根问底……


“凌波,”

凌波不知不觉想得出了神,竟没听到龙溟这一声轻唤。

“凌波?”龙溟重复了一声。

“嗯。”凌波这才回过神来。

“在想何事想得如此认真?”

“没什么……我明日便回蜀山,你明日,也该继续去寻你所寻之物了吧?那样东西的下落,可有眉目?”

“暂时没有……”龙溟眼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黯淡,旋即又恢复了平日的光彩,“不过管它天涯海角,我也一定会将它找到!”

“一定能找到的!”凌波坚毅地望着他,随后又有些歉疚地补了一句,“谢谢你今日陪我,明明你有要事在身,不该耽搁的……”

“一日而已,”龙溟微笑着,“何况今日,所获良多。”

凌波有些疑惑,总觉得他之所获,另有所指,却也没有多问。

“凌波,”龙溟又唤了一声。

“嗯?”

“今日七夕。”

他的指尖似乎贴得更紧了。

“嗯,今日七夕。”

这一次,她没有缩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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